[∞2008新聞∞] 壹周刊專訪《豪语录-群众演员鲍起静》...

豪語錄, 鮑起靜, 壹周刊

相約鮑起靜在油麻地茶餐廳，她來電說：「我正從普慶戲院附近趕來。」

呆了呆我才醒起，即現址逸東酒店。

她的確來自普慶戲院。

那裡曾是左派大本營，小時候她在此替樣板戲《智取威虎山》打字幕。

鮑起靜貫徹始終，由「長鳳新」當家花旦月薪四千勞動光榮，到《大地恩情》愛國婦女，到《肥貓流浪記》做弱智鄭則士的慈母，近作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，現實裡做義工，這天穿上侍應裝束，已難分是演技精湛抑或真情流露。除了腳上一對飛甩雞毛，總算透出些許她尊翁大明星、夫君大導演、弟弟奧斯卡得主的世家風采。

效忠亞視三十年，收視甚多來自新移民以至珠三角同胞，鮑姐真箇出身貧苦大眾而飾演貧苦大眾去娛樂貧苦大眾。

「亞視官方未必願意承認，因為對於 call 廣告不好，但事實歸事實。

「我鍾意這稱呼，我就是『群眾演員』 — —

雖然都知道這叫法在內地解作茄喱啡。」她喜孜孜說。

走落廟街拍照，更如魚得水了，過馬路人多車多，她會母親般不自覺拖實我手。那一刻，我覺得自己有點似肥貓。

不小心到睇亞視殘奧 show （翡翠台乾脆連開閉幕都不直播），鮑起靜家訪弱智義工。藝人這類「善舉」幾例牌，但甚少如她落手落腳得一身公屋師奶裝，一同洗廁所大牌檔，看得出不用社工協調，她倆已溝通得像母子。

正因為鮑起靜演慣慈母，反令人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劇情需要。

鮑姐這天說，兩樣都有，這叫演員修養。「早幾天拍電影，方力申做我兒子，被六十年代的警察屈打成招，我跪在門口哭得死去活來，事後方力申說：『媽媽，你客串，使唔使咁激？』係，做戲之嘛，但戲也如人生，我想起社會真有種種不公平，眼淚就忍不住。」

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，她演超市雜務，小本製作容不得依正式手續向大財團申請資料搜集，她自行 walk in 去元朗百佳水果部跟女工們學習開榴槤。鮑起靜就有這種親和力。

「我真係勞動人民呀！在木屋區出世，媽媽煮飯，我洗衫，爸爸下班負責打掃。我容易打成一片。」

鮑起靜父親鮑方貴為六十年代大明星，母親劉甦是話劇翹楚。她說自幼家貧，並非天方夜譚。

關鍵在全家都屬左派演員。

「爸爸一早教，我們跟人家不同。」

當邵氏捧出百媚千嬌如何琍琍、鄭佩佩的同時，鮑起靜加入長鳳新電影訓練班，課程首先是荃灣紗廠做三個月女工，再聯群結隊去清水灣片場鋪水泥。

「像知青下放。」鮑起靜回憶說：「左派認為正因為你將要當演員，更應該放下架子體驗生活。是一種摧殘，但於我有莫大好處，我的踏實樸素都是那時培養的，在娛樂圈咁多年也不貪慕虛榮。」

鮑方師承左翼劇作家歐陽予倩，鮑起靜說那時代有理想的青年無不信奉共產主義，南來香港拍戲，東方荷李活幾紙醉金迷也罷，志同道合的電影人仍視自己在服務祖國，只收一份月薪，不另計片酬花紅。

「文革時期，他們很痛心朝令夕改，爸爸常說：『今天舉白旗，晚上舉黃旗，明天又換綠旗了。』」



七四年，鮑方自編自導自演《屈原》，鮑起靜飾演學生嬋娟，是當年大事，《南華早報》頭版報導，因為在那四人幫掌權的敏感時刻，忠君愛國的屈原暗喻周恩來總理，而奸妃分明影射江青，是何等風骨何等勇氣。這還了得？江青一句禁演，鮑方受衝擊，電影要待四人幫倒台才公映。

「爸爸兩袖清風，過世時什麼財產都無，唯有書多。朋友們都讚他，拍了《屈原》，人生已足夠。」

但就係唔夠。

七八年，鮑起靜弟弟鮑德熹（原名鮑起鳴）考獲美國升讀電影資格，其時鮑方月薪僅四千元，收入與名氣完全不成正比，連幼子的學費也負擔不起。

鮑方即使自己信奉馬列，即使鮑起靜的啟蒙讀物是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，但從不阻止兒女接觸西方電影。鮑德熹被送返廣州讀中學時，鮑起靜與姐姐鮑起嘉每逢假期上大陸給弟弟講荷李活戲文，留下火種。鮑姐回憶說：「順便當訓練自己理解劇本。」

「所以我家至今感激何家聯，為籌學費，爸爸聯絡無高層何家聯，他立刻給爸爸一萬二千元月薪，於是脫離長鳳新，入電視台拍《京華春夢》。」

本以為一代巨星臨老玩票過戲癮，原來是鮑方不足為外人道的抉擇。

京與華，真一場春夢。

沒多久，長鳳新解體，鮑起靜笑言「被炒魷」，離職時主演過《白髮魔女傳》的當家花旦月薪亦只四千元，她與飾演男主角卓一航的丈夫方平沒太多人敢聘請，齊齊轉麗的（後改名亞視）。

「是有點憤怒，有點悲哀，又有點徬徨。

「爸爸一早在家裡掛五星旗 — — 雖然不敢掛出街，但正正這樣才叫愛國情懷呀。到後來周圍都掛了，國家強盛了，反而不再需要我們。

「作為改革開放政策，國家是對的，讓左派電影公司繼續運作，只會與香港社會愈來愈脫節。曾幾何時，公司說過會養演員一世。我們是被犧牲的一群，靠自己力量順利過渡。

「演藝界欠缺完善退休制度，臨老才話來個強積金，仲係 AIA 添 … … 」鮑姐憨笑。

鮑德熹留學美帝又如何？時為一九七九年，物換星移，中美都建交了。

「中國電影一百周年，爸爸入選歷來一百位影星，我代領獎，爸爸那時還在，但已茫然。再早些時，弟弟得到奧斯卡最佳攝影，爸爸未完全痴呆，不斷又笑又叫安徽粗話：『他媽的，連奧斯卡也拿了！』」

入亞視，一做三十年。照計，無理由無沒斟過跳槽。「林馮美基找我，我話輕巧我做婦女節目，她說：『搵得你梗係拍劇打仗。』便談不下去。有十年時間，我的確只主持《下午茶》之類，因為方便湊女兒。人家笑我沒出息，我這種擅演阿媽阿婆的，哪裡做一樣。我那一輩女演員，我比不上汪阿姐和司棋姐，但慶幸有個完整家庭，整定的。

「以前走在街上，人家指指點點甚至故意大聲說：『，我從唔睇亞視！』亞視好可憐，樣樣開創先河如《今日睇真》、《百萬富翁》 … … 衷心希望觀眾多欣賞亞視。」

難以想像出自去年才被新入主老闆炒了又請番（有點似酒樓志在慳回長期服務金）的鮑起靜口中。說同事親切感嗎？其實員工成批成批被撤換，但她依然投入得煮消夜請大家吃。
母性和對組織的愚忠，貫徹始終。

還有一大原因。「我的貢獻沒爸爸大，但總希望對社會起批判作用。有些劇集，剛巧只有亞視才拍，鄭則士告訴我，他拿《肥貓》劇本 sell 給無也不要。整定的，長鳳新和亞視都代表弱勢社群，我就是弱勢社群，服務的觀眾比較另類。

「其實並不另類，只是給政府趕晒去天水圍。我到那裡探訪，問題家庭處處是，大家不要以為少數。」

獨女在英國讀書，任職 marketing 。鮑起靜說，第三代不會從事娛樂圈了。

《豪語錄》訪問過很多藝人如何看待子女入行，有些視為名利捷徑舉腳贊成，有些自慚 dirty job ，自己賺夠便不想後人踩進染缸。

鮑起靜情況不同，她是根正苗紅視演藝為神聖工作的真正世家，她說：「女兒沒天分，不夠高。」應比誰都誠實、可敬。

鮑起靜生於一九四九年，與共和國同歲。

她笑言：「與共和國同歲即是生肖屬牛，勞勞碌碌。」

去年她演出一部電影，講述舊式親中黎民半生敬業樂業到頭來得個吉，其實正是她一家寫照。

更寫照的是，電影原名《老左正傳》，但  當局不批准 — — 竟然輪到大陸不批，要改成不倫不類的《老港正傳》，鮑起靜提起也忿忿然。

所以，本章立此存照，以正視聽。



------------------轉自壹周刊 ---------------------